口述|爱与痛：北川丧子父母的十年(3)
杨健芬
54岁，领养
我是1965年生人，老公大我9岁。我是从雅安嫁过来的，两个家都遭过严重地震。
地震那会儿，我在北川大酒店工作。当时整个酒店完全沉下去了，垮了，我穿着工作服，在废墟里被解放军救出来，一身全是灰。被救出来后我们被送到绵阳。那是5月14号，救出来之后我就开始找女儿。她当时在北川中学念高中，学校已经垮得不成样子了。
我去医院找，没找到，就在安置体育馆摆了个地铺睡觉，第二天跟志愿者继续找。我们在绵阳搭公交车，一个女司机看我一身脏兮兮的，就明白是北川爬出来的，票都免了。她把车停了下来，给我买了一瓶水和两碗凉面，让我吃，我不吃她不走。我咽了两口，眼泪就流出来了。她又买了两包糖，把我的手掰开，硬是要给我，说“一定要坚强”。那个糖我最后没吃，交给九州体育馆其他更需要的人了。后来我一直在找这个恩人。
我一直都没找到我女儿，医院、学校都找遍了。女儿成绩很好，一头长发，是学校最长的头发。我16号返回北川中学，手上拿个拐杖在废墟上挖，手都挖烂完了。废墟边上全是口袋封着尸体，不准人看。一个老师说认识我女儿，看到了她那一头长发，说好像是前一天被拉着去火化了。我一下子就哭了，晕倒在地上。
一天没见到女儿的尸体，我就一天不相信女儿走了。搬到板房后，我每天都在哭，一个公益机构看我太伤心了，就让我做志愿者，说干点事情，可以转移注意力。我就帮着在板房区做饭打饭，晚上跟着志愿者巡逻。我们一顿饭要做了几千人的量，但平均下来也不多，一个人只有一瓢稀饭吃。别人看我那么忙，还以为我们家没事。直到记者来问，我就一边切菜一边哭，问到伤心事眼泪简直包不住。
那年10月，社区主任找到了我，说：“我给你说个事儿，你千万莫哭。”她说，好像在电视上看到我女儿了——地震后，关于灾区的DVD录像在很多，主任在看DVD的时候看到救援队在北川中学抬尸体，一眼就认出了女儿的长头发。她还告诉我，遇难学生的尸体可以在公安局认领。我哭着说我不相信，一直到两个月后，才有勇气去公安局认领。
公安局给每个遗体拍了照片，我一看到女儿的照片就哭了。女儿脸上只有灰，皮肤还是红润的，没有一点点伤。她的班在5楼，她个子高，在教室坐最后三排，是在楼梯中间活生生被憋死的，那块的尸体被发现时都是一摞摞的。
她身上穿的是地震前我们给她买的新衣服，那天是她第一次穿，还有一双新鞋子，她舍不得穿，说下周再穿。这双鞋子放在老北川的家里，后来还被人偷了。地震后很多人家里都被偷了，钢筋、空调、铜丝、锅碗瓢盆，一点东西都不放过。
杨健芬的养女抱着姐姐照片。她一看见这照片，就会叫“姐姐”
知道女儿走后，我成天就待在板房里，容易乱想。中科院心理所的老师当时就在板房区里组织喝茶打牌唱歌，他们把我辅导出来了，如果他们不辅导，我肯定想不通的，没有尽头。他们辅导了我，让我做志愿者也去辅导别人，一个月给我发600块钱。经常我跟这些家长聊着聊着就哭，他们哭，我也跟着哭。
我整天在外面在别人说话，心情还好，老公性格就完全变了。地震前，老公在北川建筑公司做个包工头，算小老板，爱说话，经常跟人沟通，地震后整个人就变了，都不跟别人接触，整天在板房里喝酒，一天一斤白酒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喝得是白开水呢。我辅导不出来他，中科院心理所的老师都来了，他性子倔，还是不愿意出去，没办法。他跟中科院的老师说，一想到出门要看到人家的娃，就想着自己娃不在了，就很难受。
他怎么不怄嘛。我们的女儿很懂事，吃饭上桌，她都要我们先吃，她才吃。她成绩很好，全年级前几名，地震前本来有绵阳的中学要她去读书，免学费，但她的班主任没同意，后来这个班主任也在地震中遇难了。如果不地震的话，我们日子应该好过很多，2007年刚刚把100多平米的房贷还完。
老公最后得了食道癌，去年去世了。他完全是震后抑郁怄出来的。他坚持不去医院，就自己看江湖郎中，20块钱的药物买成5000块钱，最后吃饭困难、声音最后都说不出来了，才去医院。确诊时，他食道还差1厘米就堵上了。医生说他最多能活一年到一年半。2017年开始，他吃饭喝水都吐，喝奶粉也吐，只有靠输液维持。去世的时候肚子多大，脚都肿了。本来164斤的人，去世时只有128斤了。
老公走了，我家里的经济来源就完全断了。我每天就跑电动三轮车，少点赚几块钱，多的时候赚几十款，价格比出租车收得少点，养活一个小女儿——小女儿是我领养的。地震后本来想做试管，43岁那年去华西医院抽血都抽得快虚脱了，结果还是没有。一检查，发现是老公酗酒厉害，没有精子了。
当初要这个孩子的时候，天天和老公吵架。老公不愿意要，说没有正常工作，这孩子养不起，我就说有孩子有个依靠。到后面他跟小女儿处得还可以，亲自抱着去办收养证。这个孩子是2013在北川公园捡到的，当时才出生几小时，还贴了生辰八字，应该是被人故意一起的。我是下午三点散步碰到的，看到这个娃娃在哭就心软。我想着自己养不起，但朋友劝我，我还是收养了，内心还是想有个女儿。
我想着等小女儿长大了，我都老了，所以很注重培养她的生活自理能力。但她不太听话，吃一顿饭有时候能吃上一两个小时。有一天早饭，她从上午7:30吃到8:40，上幼儿园迟到了。我就掐了她嘴巴，她老师就说我。我知道老师这是责怪我，意思就是不要因为她是领养的，就可以随便打她。
我其实是拿她当亲女儿的，会教她认家里每一个亲人的照片。她现在5岁，全家福照片上每一个亲戚都认识。她一看见姐姐的照片，就知道叫“姐姐”、“姐姐”。